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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4章 第十四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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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4章 第十四章

◎他本該是人◎

要在沒見過龐德安死去幼妹的情況下,拓寫出一個和他記憶中一般無二的龐姑蘇出來,並不簡單。

若是實在難為,假托亡魂寄魂能力有限,不可能誰想見都能輕易見到,也不是不可以。

可秦疏向來不喜歡事只做一半,留下把柄。

猜出龐德安是二皇子的人之後,秦疏沈吟中舉棋不定的念頭,就變成了必須捏出一個龐姑蘇來。

她沒見過龐姑蘇,但令龐德安將模糊的身形認成是龐姑蘇,也是可行的。擅長在修仙界金蟬脫殼,身份重重的修士,要想靠攏一個旁人心目中無可代替的親友,可用的手段就更多了。

首先便是從龐德安入手。

那人影才休憩一會兒,聽到他聲音,就是微訝,然後才起身,面容模糊地對他輕輕微笑起來。

不能說話,多說多錯。哪怕龐德安親眼得見了鬼怪的神力,也難保日後不會發現端倪。

卻可以動。

龐德安幼時父母早逝,家境清苦,他用功讀書的同時還與弟妹一同侍弄家中田地,勉強糊口。

十九歲時豪強看中其幼妹姿色,強搶不成,反誣陷他二妹盜竊,被龐姑蘇狀告回去,從此地頭蛇退避三舍,龐德安也考中狀元,向他提親之人絡繹不絕,龐姑蘇卻愛上了修史。

家境清苦,容色不俗,所以必然身段窈窕,氣質獨特。世俗書房多為男子所設,龐姑蘇身形幼小,牢肩牢筋,手腳酸軟,乃是尋常。

最重要的是,她寫得一手好簪花小楷。

而秦疏練字時,最著重的便是字跡的變換。

在這模糊的面容下,是秦疏平靜耐心的揣度。

但龐德安此刻滿心滿眼,都是面前便是幼妹的魂靈,哪曉得這片刻靜默不是妹妹在微笑,而是秦疏在緩慢塑造人物?

見這一面,便哽咽了。

卻不敢靠近:“大哥,大哥對不住你。”年過半百的學士衣襟驟濕。

秦疏本就猜測龐德安所說研究史書的姑侄女,與他想見的幼妹,有幾分關系,聽他嘶啞敘述,才知,原委果真是如此。

“念恩是你的學生,將你的講經書卷都整理得那樣好,因她平日深居寡出,我便也沒有打擾她。直到前些時日陛下命我清查前秦亡魂。”

這本是朝野精要,龐德安也不可能平日就輕易說出,但今日觀妹妹相似身形,一模一樣的動作加那手簪花小楷,便再也無法強忍情緒:

“我發現兩相矛盾之處,憶起念恩曾通讀前朝史書,還記載了些史料,才想叫她也拿出些筆記來,佐證一二。”

龐德安本也不是為證明澹臺衡所言為虛才如此作為,相反,他早已相信了澹臺衡的出處。

這樣說也是寄希望於姑侄女手中的記錄,能證明澹臺衡的清白身正。

卻沒想到,就這些時日,姑侄女便不見了。

二皇子的胃口也越來越大了!

龐德安極為後悔:“若我知二皇子會為掌控我對念恩下手,當初他以我學士之位相要時,我就不該受其禁錮!”

從前朝到今朝,這翰林學士他早已做厭了,若不是為著念恩可能有的前程,他給不至於為二皇子要挾。

如今他不問世事,是孤家寡人一個,可他卻不能棄唯一的親眷性命於不顧。

若不是澹臺公子助秦小姐入夢之事傳了出來......他也不敢在這個時候上秦府,請他們相助。他只是想保住妹妹的傳承,保住澹臺公子,保住身為讀書人的清白!

可為官這麽多年,他才明白,哪怕只是在翰林院做一個任人嬉笑怒罵的清貴文官,也這樣難。

“你告訴我,我該如何做?我該如何做才能不辜負你,不辜負念恩的多年心血?”

收到念恩的信後,他便一直在猶豫,二皇子那邊也在等他動作,他左右為難啊!

那身影仍然時隱時現,青色衣裙,逶迤在地,片刻後,她才低下頭,捧起一卷書卷。

龐德安淚眼朦朧擡首,女子卻仍然不言語,只是輕輕搖頭,然後向前:

龐德安下意識向前,就見她手中書卷,慢慢凝實,落在自己手中,這期間她腰間狼毫佩晃蕩搖曳,刺痛了龐德安的眼。

龐德安再低頭,看見書卷內容,喉間一緊,伏倒在地,痛哭失聲。

他是哭妹妹早逝,朝局對女子不公,更是哭自己的誤入歧途,有違初衷。

那狼毫佩,是抓周時妹妹抓住狼毫筆,卻被母親以狼毫綴佩,哄她後,她記事便一直戴著的。

當時妹妹說,我以此佩為念,非是真願接受母親教誨,相夫教子,而是為叫自己,叫同我一樣的女子,叫這世間所有的人記得,我不為官,乃是人不欲我為。

非我不欲為也。

非我不欲為也!

龐德安心口皆痛。是,這才是念恩的志向,二妹的志向,是她們通讀史書,彪炳舊時的志向啊!

哪怕黃泉枯骨,她們也不願史書有任何缺漏。

所以,妹妹會寫顧公嫡女顧青裳,才德兼具,有勇有謀,所以,姑侄女念恩才會寫,史書與策,無我不知也。她們的志向,非畏死,乃畏謬誤!

而他如今,卻要因權謀,去誣陷一個立身正直,清白而亡的亡魂嗎?!

龐德安不想如此,如今更知他更不能如此!這是為他妹妹與姑侄女的志向,更是為澹臺衡的清白,讀書人的清白,史的清白!

女子身形淡了。

龐德安擦去眼淚,抱著那書卷匆忙起身,離開時再往回望,點的海燈竟然就這樣滅了。

唯有裊裊青煙,徘徊不去。

龐德安快步下臺。侍從從沒見過他如此匆忙的模樣,連忙上前扶住差點摔了一跤的龐德安:“大人?這是出什麽事了?大人何故如此匆忙?”

龐德安只抽出手,重聲:“備車,我要入宮!”如今他已知史書已經抹去了澹臺及秦的名字第一次,絕不能讓他們再抹去前朝,第二次!

龐德安入夢的功夫,楚帝這邊,卻是握著奏章,等待許久。

等錦衣衛來報說,龐學士闔門,在堂前祭拜了澹臺衡後,便大開堂門,快步驅車入宮,楚帝才將奏章放下。

沒有他的命令,錦衣衛不敢起身,仍舊拱手斂眸。

良久,楚文灼才出聲:“他倒是知人能讓。”

他語氣本是不怒自威,說到這卻倏地帶出一分隱含的不滿,冷哼:“龐古都要串通那孽子做假證了,他還肯耗盡香火讓龐古見他的至親。”

如此寬宏,他難道就不擔心自己再受二皇子挑撥,認為他居心叵測,根本不配與楚同朝嗎?

等錦衣衛再附耳過來低語幾句,他才臉色沈冷,視線移過去:“龐古當真沒有帶上那些書信?”

那幻境是針對龐古所化,錦衣衛也沒有瞧見其中變化,但卻觀察得很仔細:“未曾,反而是抱著一卷竹簡集成的書卷快步出來的,且視若珍寶,目光炯炯,瞧著不像是為攀扯澹臺公子而來,倒像是......”

楚帝眼神閃爍:“倒像是為他鳴不平一般。”

可二皇子這孽子已偽造好了證據,龐古真的會不見機行事,反誣澹臺衡一遭嗎?

錦衣衛安靜良久,待見陛下神色深思,才試探著出聲:“會不會是他供奉澹臺衡後,澹臺衡以言語誘之,所以他才?”

“以言語誘之?”

楚帝看向那錦衣衛,表情不變,平淡的語氣卻駭得那錦衣衛立刻跪下,“他若是會這樣做,又怎麽會給那孽子第二次機會?”

魏駱躬身接過楚帝隨手放下的扳指,嘆息:是啊,若是澹臺公子想對付二皇子,怎麽會為二皇子求情呢?

要知道若不是澹臺公子不偏不倚,陛下也不會發現那篇祭文,更不會看在澹臺公子勸諫的份上饒二皇子一命。

二皇子就更不會有機會,在此時還讓龐學士來構陷澹臺公子了。

陛下的皇子如此明槍暗箭,反倒襯得澹臺公子真如同陛下親選的儲君一般......

魏駱心知自己想法有異,立刻停住。

跪下的錦衣衛已暗自擦了汗,恭謹地將二皇子與徐國公所做一切稟告上去。

楚帝面色冷沈。

徐國公還算乖覺,他的嫡子和徐國公的兒子才真真是爛泥扶不上墻,到了如今還意圖牽扯旁人。

柳收也就罷了。

良禽擇木而棲,他選了二皇子,如今被犧牲是他識主不明,可子嘉......帝王放在桌案上的手指無意識握緊,眉眼也更加冷肅。

子嘉從前忠於秦朝那個昏君,是受孝道忠義所禁錮,是他無法選擇,如今選了自己,選了楚朝,難道自己還要因為蠢笨不堪的皇子,冤枉他,叫他再受一次滅國之辱嗎?

那他豈不是如同那昏君一般!

楚帝越想越是冷了臉色,待到龐德安來覲見,直接坐於龍椅之上拂袖:“讓他來。”

他倒要看看,這個忠誠了兩朝的迂腐學士,打算怎麽說子嘉!

內侍推開門迎學士進殿。

龐德安全程都沒有擡頭,待到見到楚帝衣角,才深深跪下。

他本非高壽,也不欲倚老賣老,可一開口卻是滿口的嘶啞滄桑,仿佛一夕之間老了數十歲般:“陛下。”

楚文灼知道這是龐古扛不住心底的煎熬,心底更冷,面上已換了溫和笑容:“龐卿這是怎麽了,朕前幾日才與張相說,多虧了你找出的那封泣告尊父慧弟早夭書,朕才沒有冤枉子嘉其人。”

“他溫和仁善,現在想起那篇祭文,仍然像是身臨其境般,叫人一讀,便禁不住為他感念幼弟的深情而動容。”

楚帝嘆:“完人雖少,子嘉可當之啊。”

魏駱不敢擡首,心中卻知陛下這是在借慧弟早夭書提告龐德安,不要違背自己的良心與文辭。

可是龐德安卻是執迷不悟。

跪了片刻後,便顫著肩:“臣亦為他所言感念,可如今才知,這不過是臣一廂情願的想法與猜測,史書與此不符啊陛下!”

楚帝的笑容消失了。

他瞳孔微冷,漠然地看著面前跪在下手的半百學士。

而龐德安只顧著將書卷呈上,而後泣聲:“當時理出那封泣告尊父慧弟早夭書時,臣也十分感慨自得,甚至覺得若不是臣將那書翻出,一個來自前朝的亡魂,不可能有此轉機。”

“別說他距離此世甚遠,根本無人可為他作證,即便是史書,也只知亡吳,不知有秦,即便有,史書也不會記載一個十九歲的未冠君主,與幼弟如何情深!若不是神鬼之說,他澹臺衡再驚才絕艷,也不過是一抔塵土,是臣讓他見到了陛下,見到了大楚興盛啊!”

楚帝手指微緊,臉色更難看,顯然是想起了歷史上澹臺衡的死期死狀。

然而龐德安卻是聲嘶力竭道:“可是臣錯了!是臣誤看了澹臺衡,是臣不知,如何泣告慧弟早夭,如何懇切規勸君父勿信巫蠱,都不過是史書上遺留的只言片語,真正的澹臺衡,根本不是這樣的人!”

侍從慌張跪下,楚帝慍怒,龐德安卻更悲慟,重重磕頭:“此卷乃臣妹親手所載,絕無可能有所疏漏,請陛下仔細觀之,便知臣。”

他哽咽:“臣今日為何愧悔難言。”

楚帝面皮抽動,手卻將書卷奪過,用力展開。他瞳孔中本是冷色含厲,看完卻是手指一緊,下意識擡首:

龐德安已摘下官帽,渾身顫抖,躬身伏地。

這些呈上來的不是他為澹臺衡捏造史書出處的書信,而是一個女子的書劄,對史書史無前例,無比詳細的註解。

這上面,詳細記載了澹臺衡的出生,生平,更多的,卻是他與好友的交游書信,往來詩詞。

是一個人真切活著的曾經。

他們足可從中看出,澹臺衡並不是正史上那個昏庸早夭的吳之亡君,一個愚忠愚孝的無用嫡子,更不是無力抗衡歷史洪流,最後只能無力自刎的螻蟻。

他是真正的如玉公子,開明帝王。

他也不如他們所想的一般,淒風苦雨,從來都是一個人踽踽獨行。雖不得君父寵愛,不得幼弟親近,可他有好友,有幕僚,他有驍勇侍衛一將可當百萬兵,他有聰慧同袍可不出帳,便可拒敵千裏之外。

他本該是這史書上,最驚才絕艷,世人稱頌之人。卻生生死在大雪恒冬裏,年未弱冠,罪責加身,血汙遍體。

成了他們眼中,扶不住狂瀾既倒,才以身殉國,以罪亡身,只剩下史書上一句血色陰影的澹臺衡。

他本該是一個活生生的人。

卻十九而夭,成了萬民唾罵,史書誣告也不改其志,沒人在乎他在死前,也曾是一個活生生的人的亡魂。

作者有話說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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